我们不缺钱,不重组
每一支曾经走红的乐队在解散后都讨论过重组的问题,能重组的乐队都重组过了,没有一个成功。aBBa乐队自1982年非正式解散后,不断有人建议他们重组,举办全球演唱会,甚至有演出机构开出10亿美元的天价。aBBa的四个成员一致说“不”。老牌歌星复出很重要的原因是没钱了,他们又不缺钱。50年来,乐队在全球卖出了3.85亿张唱片,音乐剧《妈妈咪呀!》和两部电影给他们还带来了近40亿英镑的收入。
aBBa成员,从左至右:比约恩·乌尔瓦乌斯、阿格妮塔·法尔茨科格、班尼·安德森、安妮-弗里德·林斯塔德
虽然乐队没有重聚,但2021年底,aBBa推出第9张录音室专辑《旅程》(Voyage),是乐队解散40年后的第一张新唱片。
自今年5月27日开始,他们在伦敦奥林匹克公园开启虚拟演唱会“aBBa旅程”,场地是定制的,有3000个座位,每场演出时长100分钟,每周安排若干场次,演出日程已经排到了12月。
演唱会上,4位歌手不会出场,毕竟都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上台演唱乐队经典歌曲的是他们的数字化身“aBBataR”,有他们年轻时的相貌。创造aBBataR的是工业光魔公司的特效团队。工业光魔公司(IndustRial Light & Magic)是好莱坞导演乔治·卢卡斯创立的,参与过《星球大战》《指环王》等大片的制作。去年,aBBa的4个成员在伦敦工作室的数百台摄像机前,穿着动捕套装,和75个拿着电脑的工程师、800名动画师,一起工作了5周。为此,两位男歌手剃掉了胡子。演出时,还有一个10人的乐队在现场伴奏。
利用特效制作的aBBataR,“aBBa旅程”演唱会上由它们进行表演
演唱会估计耗资1500万英镑,投入的资金大部分是乐队成员自己出的。因为英国脱欧、新冠疫情,投入大大超过了预算,想到商业上巨大的风险,aBBa成员之一比约恩·乌尔瓦乌斯(BjöRn Ulvaeus)深感焦虑,常常凌晨4点醒来,质疑为什么要办这场演唱会。
aBBa是出了名地憎恶巡回演出。业内有规则,歌手、乐队想在原籍国以外的市场引起轰动,歌曲要用英语演唱才能保证畅销,跨洲的受欢迎程度对于商业上的成功至关重要,因此必须进行全球巡演,特别要去德国、英国和美国。
aBBa乐队1972年成立,1982年解散,10年内只做过三次巡演,不到100场,这在今天的乐队中是很罕见的。巡回演出很乏味,每场演唱会唱的都是同样的曲目,体力付出惊人,不乏歌手在巡演途中扛不住压力。第一个以二重唱形态成为巨星的团体,美国埃弗利兄弟二重唱(The EveRly BRotheRs)在1962年的英国巡回演出时,哥哥唐·埃弗利自杀未遂,弟弟菲尔不得不自己完成巡回演出。
aBBa的4个瑞典人首先定位自己是一个录音室乐队,更愿意在录音棚里待着,工作室是他们的第二个家。他们讨厌没完没了地在路上奔波,痛恨成为酒店的囚徒,面对歌迷的疯狂更感到无所适从。1977年他们去澳大利亚巡演,随行人员多达106名,创下了澳大利亚的演出纪录。从他们下飞机的那一刻起,歌迷和媒体就爬上路障,冲破围栏,躺在车前,对他们发起了围攻。巡演经理人回忆:“一位母亲跑上前,把婴儿放在高速公路上,这样车队不得不停下来——结果是她得到了一个签名。”他们在墨尔本下榻的酒店,经理把他们睡过的床单剪开,在报纸登广告分发床单的碎片。
阿格妮塔·法尔茨科格(agnetha Fältskog)在自传中回忆澳大利亚的巡演,“狂乱,歇斯底里,掌声,挥汗如雨,潮水般的人群。我觉得他们好像要吞噬我,我无处可逃”。她长期被一个荷兰歌迷跟踪,不胜其烦起诉到法院,法院对此人发出禁止令,严禁他进入瑞典。乐队乘飞机在美国巡演期间遭遇龙卷风的袭击,让她患上了飞行恐惧症。阿格妮塔尤其排斥现场表演,“现场表演是我最弱的一项。我现在年纪大了,更不能现场表演了。我不想让人们失望”。
《Gimme! Gimme! Gimme!》MV截图
阿格妮塔今年72岁,现住在瑞典。她对名望极其淡泊,被问到站在世界之巅的感受,她回答:“那儿很冷。”当红时的巡演、在电视台的露面,她都视为某种惩罚。aBBa上榜歌曲《超级奇兵》中唱道,“我所做的就是吃饭、睡觉和唱歌,希望每一场演出都是最后一场”,是她的真实写照。离婚、乐队解散后,她极少接受媒体采访,人们以为她隐居起来了,称她为葛丽塔·嘉宝。阿格妮塔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2005年音乐剧《妈妈咪呀!》在斯德哥尔摩首演,她来到剧院,与其他三人分开就座。当她发现人们注意到她,立刻逃离了剧院。这么看来,虚拟的“aBBa旅程”演唱会倒也为歌手避免了种种尴尬。
选择在伦敦“复活”
aBBa的4个成员是两对夫妻,大胡子的班尼·安德森(Benny andeRsson)和黑发的安妮-弗里德·林斯塔德(anni-FRid Lyngstad)结婚,没胡子的比约恩·乌尔瓦乌斯和金发的阿格妮塔·法尔茨科格是一对。班尼、比约恩和阿格妮塔都是瑞典人,安妮是德国和挪威混血儿,在瑞典长大。
20世纪50年代,瑞典年轻人热衷于组乐队,班尼的祖父、父亲喜欢瑞典民歌,他在这种氛围中成长,成立了一个摇滚乐队“潮流之星”。比约恩原本是个典型的瑞典男孩,1959年他去伦敦旅行,受到伦敦流行音乐的深刻影响,回到瑞典后组了一个民谣歌手乐队。
1972年,他们四人组成新乐队,但知名度只局限在斯堪的纳维亚地区。经纪人野心勃勃,决心带领他们打入国际市场。考虑到瑞典人的名字太长了,欧美人记不住,便把他们的名字写出来,排列组合,用首字母拼出乐队名aBBa,也代表这是两对情侣。瑞典有个著名的鱼罐头品牌也叫aBBa,大家担心会引起错误的联想,后来发现除了瑞典人,根本没人知道这个罐头品牌。
1974年,他们参加欧洲歌唱大赛。大赛每年在欧洲不同城市举行,1974年在英国南部海滨城市布莱顿举行,aBBa以一首《滑铁卢》夺冠。据全球化音乐数据平台——尼尔森音乐(nielsen Music)统计,《滑铁卢》是欧洲歌唱大赛所有获奖歌曲中下载次数最多的歌曲之一。获奖后,他们在布莱顿大酒店的拿破仑套房举行庆祝派对,10年后,在同一套房,时任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差点被北爱尔兰共和军安放的炸弹炸死。
aBBa创下了流行音乐史的一个奇迹:一个不以英语为母语的乐队,征服了世界。在欧洲,他们是成功仅次于披头士的乐队。四个成员是欧洲歌唱大赛最著名的获奖者,体现了泛欧合作精神,是健康、财富和成就感满满的象征,象征着“二战”结束后的文化繁荣、生活质量提升,标志着人类历史进入前所未有的繁荣、活力、平稳的时代。成为巨星后,他们一度成为瑞典最大的出口产品,甚至排在沃尔沃之前。
他们的歌曲没有放荡不羁,讲述的是朴实、克制、低调的欧洲价值观。同时代兴起的朋克音乐唱的是逃离、挣脱、叛逆,aBBa发掘的则是那些从未想过要反抗的人的梦想、失望和内心力量、抗议,就像《跳舞女王》的狂喜、《赢家带走一切》中一连串的宿命论。上世纪70年代的世界,有战争、高失业率,英国国内每周停电两天,aBBa总结了那个时代的无能为力和愤怒,唱出普通人的希望和恐惧——它们也是史诗,而且更真实。他们最快乐的歌曲中也有北欧的忧郁风格,即便是《妈妈咪呀!》也暗示着深深的悲伤。
音乐中的悲伤并非艺术青年的矫揉造作。四名成员都成长于战后,经历了家庭的贫困、父母的冷漠,个性中的怯懦得不到指点,只能任其发展。安妮的个人境遇尤其具有悲剧色彩。她出生于1945年,母亲是挪威人,父亲是入侵挪威的德国士兵,她的父母没有结婚,生下她时母亲还很年轻。她被称为纳粹杂种TyskeRbaRnas,备受歧视,母亲只好带着她搬到了瑞典。不久母亲突然死于肾脏感染,安妮由勤劳又疏淡的外祖母抚养长大,长成一个沉默寡言、相貌平平,却有着惊人歌唱天赋的女孩。她和班尼都在20岁之前成为未婚父母,追求音乐就必须离开孩子,早早逼迫自己做出了人生的艰难抉择。
一度,aBBa的歌曲颇受评论界的轻视,评论家批评他们做的不过是粉饰好时光的无聊流行音乐。美国著名乐评人罗伯特·克里斯高(RobeRt chRistgau)在1979年说:“我们遇到了敌人,他们(aBBa)就是敌人。”
aBBa权威传记《aBBa:明亮的灯光,黑暗的阴影》(abba:BRight Lights,DaRk Shadows)的作者卡尔·马格努斯·帕姆(caRl Magnus Palm)认为:曾经,“没有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会承认自己是aBBa的粉丝”,因为aBBa的歌曲旋律过于动听、抒情,显得不酷,而“不酷”的潜台词是腻味媚俗、多愁善感。其实他们歌曲的灵感很多来自真实生活。四个成员、两对夫妇,他们感情的破裂给最后两张专辑Super TRoupeR和The VisitoRs注入了一种成年人的悲悯和顺从,《赢家带走一切》写了离婚,离婚看似是洋洋得意的赢家和灰头土脸的失败者之间的竞争,但离婚并没有赢家。这首歌是一出微型的个人心理剧,很少有歌曲表现出如此的情感深度和成熟度。
乐队最后一首歌《你来的前一天》,唱出了生命中不可承受的无聊。歌词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个女性在情人到来前一天的平凡琐碎生活,灰色的早晨通勤,办公桌上一堆等待签署的文件,午餐去老地方吃一成不变的食物,抽烟,下班顺便打包一份中国菜回家,看肥皂剧《豪门恩怨》,终于到了睡觉的时间,厌世的主人公倒在床上,还不忘翻几页女权主义者玛丽莲·弗伦奇的书,慨叹“没有目标生活就没有意义”。这首歌后面难以察觉的抑郁,抒发了现代生活的无意义,听众无不引起共鸣。
乐队解散前最后一次集体亮相,也是在英国,通过BBc的综艺节目《深夜早餐秀》(Late Late BReakfast Show)隐晦地宣布分手。那是1982年11月,之前两对夫妻都离婚了。他们坐在演播室里,很不自然。阿格妮塔被誉为天使般的金发女郎,被视为歌唱组合的形象代言人,她对主持人抱怨:“你知道的,我不仅仅只有一个性感的屁股。”她和安妮都被称作“女王”,都要站在聚光灯下,产生了微妙的竞争。安妮说,在阿格妮塔身边,她感觉自己被阴影笼罩。
此时乐队开始走下坡路了,他们正宣传的新歌《你来的前一天》在1982年10月的排行榜上只达到第32位。主持人问班尼最喜欢他们的哪首歌,班尼疲态十足地说:《赢家带走一切》。这首歌写的是一对爱人分手的痛苦。刚刚与他离婚的妻子安妮冷冰冰地说,班尼和比约恩写了很多美妙的歌曲。班尼拍了拍她:“嗯,你从来没这么说过。”安妮笑着回应:“好吧,所以这是第一次。”
aBBa有20首歌在英国登上排行榜,他们也深刻影响了英国人。有趣的是,保守党政治家对aBBa情有所钟。
前首相特蕾莎·梅说她是“aBBa一代”。她参加BBc4电台的《荒岛唱片》节目访谈时,兴奋地谈她年轻时穿着喇叭裤、黄色泡泡袖上衣,跟随aBBa大热歌曲《跳舞女王》跳舞。这首歌有句歌词,“但你也有机会,成为跳舞的女王”。2018年保守党召开年会,特蕾莎·梅挑选了《跳舞女王》作为上台时的背景音乐,跳着舞步走上演讲台,目的是向人们展示“变革”的力量。小报《每日邮报》称她“以跳舞的方式重掌权威”。
特蕾莎·梅跳着舞步走上演讲台
去年11月,首相鲍里斯·约翰逊的高级顾问多米尼克·卡明斯离职的当晚,唐宁街首相府内举行了一场派对。据客人们透露,跳舞时的音乐是《赢家带走一切》。首相府的女主人凯莉·约翰逊喜爱aBBa,她出生于1988年,此时乐队已解散6年。她选择这首唱“分手”的歌,令人感到意味深长,因此小报称其为aBBa派对。
流行乐的超级奇兵
aBBa解散后,评论界不再视之为笑话,开始以敬畏的口吻谈论他们的作品。听aBBa音乐的一代人也长大了,见多识广,足以把所谓的酷炫音乐和个人品位分开。
从音乐产品本身看,aBBa不只写出了好听的歌,还以北欧工匠的实用主义精神制作出精良的唱片,这就是他们保持魅力的核心所在。直到今天,77岁的比约恩开红色特斯拉,75岁的班尼开超紧凑型丰田车,两人的工作室相距不足百米,仍然追求创作上的互补。
他们很早就涉足音乐的数字化。1981年他们制作的解散前最后一张专辑The VisitoRs,是世界上最早的数字唱片cD。他们不喜欢全球巡演,从70年代中期开始另辟蹊径做宣传——精心制作歌曲的迷你电影,今天我们称之为MV。与他们合作的瑞典导演莱塞·霍尔斯道姆(Lasse HallstRöm)因而成为MV的先驱,后来他去好莱坞,因《总有骄阳》《苹果酒屋规则》闻名。
cD和MV让aBBa拥有了跨代吸引力。流媒体音乐服务平台Spotify的数据显示,aBBa的粉丝数量在该平台上最多,年龄在18岁至24岁之间;他们的音乐自2014年以来越来越受欢迎,最受欢迎的单曲是《跳舞女王》。Voyage演唱会在去年9月发布公告之后,订票网站一时因为访问量激增而崩溃。aBBa与奥林匹克公园签的场地租约为四年半,他们希望这个演唱会能像伦敦西区的剧院那样成为常驻项目,“上台唱歌的明星们永远不会厌倦”,更不会老。
aBBa不必复活,也是因为他们找到了其他方式来维护乐队的音乐财富。1999年,比约恩、班尼推出音乐剧《妈妈咪呀!》,大获成功。《妈妈咪呀!》是点唱机式音乐剧。这种音乐剧里没有或很少有原创曲目,而是集合了观众已经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妈妈咪呀!》里的22首歌曲全部是aBBa的热门歌曲,尽管与情节并不搭配,却使得这些歌可以在没有aBBa的情况下持续演出。
aBBa在澳大利亚人气最高,超过世界上其他国家。1988年,澳大利亚的一群大学生组了个乐队BjöRn agAIn,向aBBa致敬,翻唱他们的歌曲。aBBa向乐队出售全球特许经营权,这个乐队得以在世界不同地区演唱aBBa经典歌曲。
aBBa Voyage虚拟演唱会,是比约恩和班尼的新一项重塑现场音乐的实验,可能将改变游戏规则。数字时代,老乐队、老歌手的唱片销量早已枯竭,但他们仍然可以在世界各地巡回演出,向怀旧的歌迷们演唱他们20多岁时写出的流行歌曲。据说,密切关注这种复活新模板的,除了滚石、齐柏林飞艇这种特定年代的乐队,更有那些彼此看不顺眼,不能再忍受出现在同一个舞台上的组合,比如绿洲、辣妹,他们要么在解散前已闹得水火不容,要么是解散后各自的发展出现巨大落差,再也无法调和。这些组合复活的愿望更迫切。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20期)
排版:踢踢 /审核: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