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堡小劳教-死亡集中营：“夹边沟”……

读过杨显惠先生《夹边沟记事》人，都知道这个“夹边沟”劳改农场是一个人间地狱，它吞噬掉在这里改造的上千人的生命，恶劣的自然环境、高强度的劳动、管教干部的粗暴管理，特别是大饥荒时期的严重缺粮，是在这里改造的劳改人员死亡接近一半的主要原因。夹边沟劳改农场是全国众多劳改农场之一，因为高死亡率，也因为这里关押的大多数是因言获罪的右派分子，使夹边沟劳改农场成为这一时期劳改农场的一个代表。

大饥荒时期，与夹边沟劳改农场一样，全国同类型的劳改农场和工矿企业都普遍出现了劳改人员高死亡率的现象，据尹曙生《饥荒年代青海“三类人员”死亡情况》中提到：“西宁市周边都是山，有十几家劳改、劳教单位，2万多名三类人员中死亡8000多人，尸体都是在山上处理掉的。”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四川的大堡劳教农场、峨边沙坪劳改营、黑龙江的兴凯湖农场……等等，可以说，当时的劳改农场和工矿企业就是死亡集中营。

上面所提到的这些劳改农场和工矿企业的死亡情况，很多都是幸存者和当时的有关人员的回忆，这些回忆点点滴滴汇集到一起，为反思那段历史提供了一些可靠的佐证材料，但遗憾的是对于这些发生大规模死亡的劳改农场和工矿的资料，至今很少有官方所公布的资料和数据，让研究者很难获得死亡的准确数据以及相关资料，也许，这种做法是一种态度的表现，为了掩盖历史真相。

不过获取官方正式确认的数字和相关内容可以通过其他一些途径，比如在当时有一些劳改农场和工矿企业因死亡率较高而受到上级通报的文件，这种文件一般都会提到具体死亡的数字、死亡原因以及以后要采取的措施等等内容，或许，这种文件是目前了解大饥荒时期劳改农场情况的可以利用的不多的官方资料。笔者以下所摘录的这个文件，就是此种类型的文件，是湖北省人民委员会于1959年6月23日转发的湖北省公安厅《关于黄冈专署阳新硫磺矿犯人发病、死亡情况的报告》（【59】鄂政字第169号、【59】公劳字第39号），从内容上来看，这个矿就是当时大量存在的关押犯人和劳改人员的工矿企业，与各劳改农场的性质是一样的。

《报告》首先提到阳新硫磺矿死亡情况和目前的状况（发病情况）：

阳新硫磺矿现在押劳改犯人2687名，据今年元至6月1日的统计共死亡犯人100名（其中自杀、逃跑击毙、事故致死共10名），占在押犯总数的3.72%，比去年同期增长12.5倍（去年同期死亡8名）。在案情上，反革命犯46名，坏分子34名，其他犯罪分子20名。二年一下徒刑的11名，五年以下的55名，十年以上的10名，十年以下的24名。在年龄上，54岁以下的76名，占死亡数的76%，55岁以上的24名。57年投入劳改的28名，58年至59年的72名。目前病情比较严重的还有459名，占押犯总数的17%。在这些严重的病犯钟，如抢救不力，仍会发生大量死亡。另有20%左右的轻微病犯，如不积极做好预防工作，也会由轻转重。

从病情上看，属于营养不良、心脏衰弱的231名，占病犯的50.3%，肺结核125名，占27.2%，晚期血吸虫病及其他病症的93名，占20.3%。当前犯人的外表多是面黄肌瘦，皮肤干燥，浮肿病时发时消，情况相当严重。

从以上数据来看，死亡人数（100人）与重病人数（459人）已经达到该矿总人数的20%，如果不采取措施，情况还会更为严重。这个数字，特别是死亡人数，看起来所占比例并不大，100人仅占全部人数的3.7%，与夹边沟劳改农场死亡人数相差还是很远。但是，如果考虑到其他因素，比如湖北省的大饥荒的灾情总体上要比夹边沟所在的甘肃省要轻不少，同时，这个报告仅仅只是统计的是1959年前五个月的死亡人数，而这段时期也才是三年饥荒刚刚出现的时期，还不是最为严重的时期，综合考虑了这些因素，再看这个数字，就觉得触目惊心了。

对于发生犯人大规模死亡的原因，报告中提到了四点：

一、在贯彻执行劳改政策方针上不够全面，5个月来没有召开过一次专业性的管教工作会议，全省5次劳改工作会议没有很好的传达贯彻，有时布置管教工作只是在生产会议的煞尾阶段原则上布置一下，既缺乏具体措施又无具体要求，因而在某些干部中形成了只注意搞好生产完成任务，而忽视了抓好犯人的政治思想改造和生活管理。由于这样，某些干部随便打骂、虐待犯人等违反政策的现象时有发生。如犯人刘自然，因吐血病，不能下井劳动，而干部便强迫他下井劳动，结果劳动一会就吐血不止，抬回后就死了。更为严重的是犯人组长和小队长也打骂、捆吊犯人，扣犯人的饭。如犯人倪方明因病经干部批准休息，而该犯人小队长竟把他拖着出工劳动，不一会该犯就死了。

二、劳动强度高，设备简陋，该矿自58年大跃进以来，犯人从未得到很好的休整，犯人在矿井下劳动的时间一般都在10小时以上，到12小时。二季度由于雨水多，矿井内无通风、排水设备，犯人一连日夜排水达56天，使犯人疲劳过度。

三、每月平均供应囚粮45斤，指标虽然不低，但由于搭配杂粮较多，如4月份供应麦麸50%，其他大麦、包谷、高粱、黄豆等又未设法破碎，使犯人食后消化不良，不能吸收营养，以致引起一些消化系统的疾病发生。此外，在蔬菜的供应商，也较缺乏，犯人每天劳动所需的热能，从饮食中得不到相应的补充，形成营养不良，加上原有的疾病复发和新病的增加，也是造成死亡的原因之一。

四、在卫生医疗工作方面，亦比较薄弱，犯人发病后，医疗工作不能及时跟上，预防工作也相当缺乏。该矿犯人库在富因病来门诊室看病，经医生检查后，因无病房住，叫其回队，结果死在途中。

以上的原因，与大多数劳改农场发生大规模死亡的原因差不多，高强度的劳动、缺粮所引起的营养不良是最为主要的原因。（笔者读这份报告，也终于搞清楚了一个以前没有想明白的问题，有些地方看似口粮不低但还是有大批人饿死，原来口粮中还有这么多的名堂。说实话，笔者小时候也经历了口粮中有细粮和粗粮之分，但那时的粗粮是包谷面和红薯等，都是可以充饥的，哪里能想象到麦麸等也能算。）

《报告》后面的内容就是针对这种大规模死亡的现象所要采取的措施，主要是增加医务人员、改善管理、降低劳动强度，“在供给标准内抓好犯人生活，提倡粗粮细作，寻找代食品和蔬菜的供应，以增加犯人的营养”等等。客观地来说，在一个灾情并不是十分严重的省份，阳新硫磺矿所发生的犯人大规模死亡的情况，确实引起了湖北省政府的高度重视，在转发这个报告时加上了批示：

阳新硫磺矿犯人发病、死亡情况是严重的，所有的劳改单位都应当从中吸取教训。在粮食供应的紧张情况还没有根本好转以前，应当从合理安排口粮，大抓瓜菜副食品、代食品的生产，适当减轻劳动强度，保证足够的休息，以及加强卫生医疗等方面的工作，采取有效措施，防止大批犯人生病，保证不发生一个非正常死亡。本会同意省公安厅对阳新硫磺矿所采取的措施和所提出的意见，并请各级人民委员会督促公安部门对劳改单位的生产、生活和管教工作进行一次检查，解决现存的迫切问题。

或许，当时湖北省政府对此情况的重视，如果公安部门和劳改单位能够认真执行和贯彻文件精神的话，可能会让劳改农场的这些犯人的情况会有所好转，但在人为的灾难面前，能够做到“保证不发生一个非正常死亡”的目标是根本做不到的，笔者手中还有一份湖北沙洋第三农场（沙洋农场是湖北省最大的劳改农场）党总支部对本农场中因犯人偷吃而死亡的通报，其中提到“从今年三月份以来，典型的因偷吃未熟豆饼、生小麦、生蚕豆有8起，其中死亡三名”，有一个犯人一次偷吃生蚕豆2—5斤，最后引发肠梗阻死亡。犯人（在灾情严重的地区，不仅仅是犯人，普通农民也是同样）因饥饿难耐而偷吃，饿的太久偷吃的太多，肠胃一时无法适应而被“撑”死，是饥荒年代并不少见的一种现象。

从通报阳新硫磺矿大规模死亡的报告中，让我们从官方的文件中了解了这一时期劳改农场中劳改犯人的悲惨生活状况，他们忍饥挨饿，用高强度的劳动来“赎罪”，他们挣扎在死亡线上，而笔者更要提到的一点是，这些犯人很多是右派分子以及所谓的“反革命分子”，他们被强迫送到这里，被强制改造，对他们而言，这里就是地狱。

阳新硫磺矿仅仅是当时众多劳改单位中的一个，就报告中的死亡人数来说，在劳改单位中情况并不是最严重的，但即使如此，读此报告还是处处能闻到死亡的气息，不能想象，比这个矿情况更严重的其他劳改农场或者单位的情况又是怎样一个惨状！

现在看来，大饥荒时期的劳改农场，就是一座座死亡集中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