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入者簡介
张海律
战地(后)记者,
外景地考察者,音乐节玩家,
在路上就是在上班,
圖 | 插画 | 傻明
相距700公里车程的波斯波利斯 (PeRsepolis) 与苏萨 (Susa),在波斯帝国全盛的阿契美尼德王朝时代,可以被视为东宫和西宫,又或夏宫与冬宫。虽然同样贵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认定的世界遗产,但因被历史上各征服者焚毁程度不同,相对完好的波斯波利斯,荣膺伊朗第一旅游目的地;而一堆废墟上的苏萨,则忍辱负重着甘做需要想象力去还原的考古现场。
西宫苏萨
出土汉谟拉比法典的冷清废墟
凄风冷雨中,我披着雨衣,行走在巨大泥土城池上。抹去睫毛上的水滴,努力放眼望去,只有阴霾的天空、细密的雨丝、土黄色的坑洼、残存不多的石柱、法国人修筑的堡垒,以及好不容易迎面走来的两个人影。更不容易的是,这是一对日本游客,是我在一周的旅行中,第一次碰到除自己之外的外国人。这是12月的旅游淡季,是原本就不是常规热门旅游线路的伊朗西南部胡泽斯坦省。
胡泽斯坦紧邻伊拉克边境,是两伊战争时期被炮火摧毁最严重的地方。所幸,残酷的拉锯战主要在该省南部进行,让北部的遗址和文物得以保存,虽然它们原本恢弘的样貌,早已在更早的古代战争中,被一遍遍“装修整容”,并最终在公元1259年,被蒙古人的铁蹄彻底覆没。
苏萨城的初建,或可追述到公元前4000年,并一度作为古埃兰王国的都城。然而,公元前640年前后亚述帝国的入侵和25天的屠杀焚城,让苏萨没能留下最古老时期的半片砖瓦。城市东南45公里处的乔加.赞比尔(choga ZanBIl)神殿倒是被保住了大半部分,中间巨大的金字塔由干坯彻筑,表面再用烧砖加固,如今它的五层基座,孤独而扎眼地立于荒漠之中,可根据考古分析,原本的塔殿,有八层之高,而这可是3300年前的建筑。
轮到阿契美尼德王朝在历史上坐庄时,冈比西斯二世将帝国首都迁到苏萨,并把被攻破埃及王都孟菲斯的法老都一道携获过来。到大流士一世时,已经大规模建设了宫殿的苏萨,成为第一个横亘于亚非欧三大洲的波斯帝国心脏,统领着辽阔的600万平方公里疆土和1800万人口。
而今的大流士宫殿群,只是一大片30厘米高、被区隔成一个个房间的泥砖墙迷宫,远远望去,像是等待灌溉和播种的耕地。城池北沿的谒见殿 (apadana) 残留下一些基座,基座之上原本有着6X6排布的36根石柱,组成大殿的干坯墙体和四围廊柱也全没了,荒野之中,只剩两座残缺的双头马首,再也无力驰骋于帝国疆土。完整精湛一些的石质肖像雕刻,早被供奉于旁边的苏萨博物馆,其中包括一个巨大的正面牛首、与狮子搏斗的大力神,以及左手放于胸前右手垂在身侧的大流士一世。
作为某种“外交”,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因在此迎娶了大流士三世的一个女儿,并没如同以往那样焚毁每一座被征服的城池。不过,苏萨却在历史上共被毁灭了5次。1852年,英国考古学家WK Loftus开始了遗址发掘工作,法国工作组随即接班,并为防范部落土匪,而建造了今天城边最抢眼的MoRgen堡垒。1901年,最大牌的文物在此出土,接着迅疾转移到巴黎,成为与《蒙娜丽莎》和《断臂维纳斯》齐名的卢浮宫三宝,它就是古巴比伦王颁布的“汉谟拉比法典”。
今天的苏萨,当然远不止废墟一片。灰头垢面的寂寥考古圈之外,是喧嚣的巴扎市集,手机配件、时髦服饰、烤肉面包和盗版好莱坞电影鳞次栉比,昂贵和糟糕的Wi-Fi信号,让伊朗人还不具备疯狂网购和下载的条件。两个街区开外,有一座供奉着有争议先祖Daniel灵柩的圣殿,什叶派信徒在悬着密集水晶灯的长廊里,面向麦加祈祷完毕后,走进内室,亲吻环绕灵柩的栅栏。可是,据《圣经-旧约》记载,Daniel是大流士一世时代的一位犹太官员,并和某位“宦官们的王子”有着“温柔的爱”,又因曾神奇地从狮口逃生,而被当做英雄铭记。历史上来自中东各地的犹太朝拜者,为圣殿和苏萨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
当然,如今势不两立的敌对外交关系,让以色列人不可能过来贡献财富。开往胡泽斯坦省会阿瓦士的路上,结识的朋友ali说到,“我们从来不是犹太人的敌人,伊朗同样生活着不少犹太人,绝大多数国民所不能容忍的,是以色列那样的犹太复国主义。”这个国家电网的高级工程师,就曾在两伊战争的炮火下长大,不过,他认为,这片各方势力殊死征战了好几千年的土地,如今迎来了最安定的时期,“我们西边100公里是伊拉克,东边是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可是伊朗有多安全,你是已经体会到了的。安全部门做了非常巨大的努力,因此,我比较赞成政府对互联网的适度控制”。
东宫波斯波利斯
从南部大城市设拉子开始,我就不再是旅途中那个“稀奇的外国人”了。这里是诗人之乡,有着哈菲兹和萨迪两位最著名波斯诗人的陵墓,前来读着诗歌约会的伊朗人和凑热闹的外国人络绎不绝;这里的粉红清真寺里,随处可见被霸道女友勒令不照好像不准走的可怜中国男性;周围的波斯波利斯这座帝国废墟,从来都是这个国家旅游必到景点排行版的第一名。
我的向导Reza是个30岁的单身汉,除去展现其分内的历史知识外,他最关心的话题是——你们国家的处女情结有没有伊朗这么严重。他反复强调,“在我们伊朗,婚前性行为是违法的,如果女孩结婚是不是处,那么麻烦大了”,可想而知的,是压抑教条下的双重标准生活,和许多伊朗男青年一样,Reza的手机里存着一些“爱情动作片”片段,他不能接受娶到一个“不干净”的女孩,却向往着与片中女星们的艳遇。
淫梦归淫梦,妻妾成群的日子只属于前朝王族。而在设拉子周边多不胜数的废墟上,只能看到宏伟建筑的遗存。城市往东的两处世遗,帕萨尔加德(PaRsaRgadae)和波斯波利斯,将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建筑美学分成了前后两个时期。
我们先驶往远得多的帕萨尔加德。这座城池在帝国开国皇帝居鲁士主持下修建,因早早就相信生死有命,居鲁士提前为自己打造了巨大石墓——一座带有六层基坛和束腰型墓室的建筑,再环绕28根立柱。最初四围还有着精致的园林,并埋藏着财宝,亚历山大大帝的将士东征至此,开始了疯狂劫掠。等大帝本人到来,本还想英雄惜英雄地凭吊一番,见此惨景,就干脆下令,“烧吧”。
虽然一样有着谒见殿、帝王私人居所、拜火教神坛,但大流士一世开始修建的波斯波利斯,显然还是比先主的帕萨尔加德精致宏伟太多,更体现出那种与民众无缘归帝王独享的、淡漠宗教性的、且威严华丽而不实用的建筑美学。
见多了世界各大奇迹,本带着刻薄态度,准备见识“不过一堆破石头”的我,踩着低矮的台阶踏上眼所不及的建筑群,据说这样的石阶高度,能让穿长袍的贵族来访者显得步伐优雅。当面前的“万国门”、行军道和更远处的“百柱大殿”、 谒见殿一道铺陈于眼前之际,与其他游人无异,我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大声。
大门的四根立柱现存三根,出入口外侧是一对带翼牲牛像,内侧为一对人面飞兽像,艺术家将雕塑艺术与建筑结构融为一体,正面头部采用圆雕以凸出墙柱,身体侧面为浮雕附在壁上,羽翼则向着天空努力伸展。顶部还有用古波斯语、埃兰语和新巴比伦语写着的铭文,“薛西斯一世说:遂阿胡拉.马兹达(拜火教善神)所愿,我建造了万国门”。门面向东进入“百柱大殿”,正方形大厅的每边各有两个出入口,南侧门柱绘有“御座图”,阿塔薛西斯一世正在接见波斯各属国代表;北侧则是正装端坐的薛西斯一世接受进贡的浮雕。
我不懂建筑,也对手中《波斯美术史》的枯燥文字看不下去,更没本事把从帝王寝宫到波斯银库的壮丽样貌,拿有限而乏味的词藻表现出来。懒惰地说一句,这番盛世景象,只有亲见,才能超你所愿。而Reza的讲解,也生动地让历史场面得以还原,更吸引了一大众各国游客,跟上我付了高价的这位“私导”,“我们那位司机其实完全不会英语”,两个比利时妹子向我诉苦。
没经历过的时代,在想象中总是美好的。和很多向往外界的伊朗青年一样,Reza也认为巴列维王朝的伊朗是开放而富强的,而1979年的伊斯兰革命毁掉了一切,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那同样是个腐败君王治下贫富悬殊社会的现实。
站在黄昏时分的遗址最高处,眺望荒漠中难得的一片林子。那里的5000株树木,曾在1971年的波斯帝国建立2500周年庆典中,迎来60个国家的王室及其家属。Mohammad Reza沙尔国王成功地将波斯文明介绍给了全世界,却没能实现让伊朗人为自己的国王而骄傲的第二目的。从巴黎马克西姆餐厅空运的食物、奢华的巨大帐篷、大理石休憩的浴室和更多的铺张浪费,引来了国内公共关系灾难,为伊朗社会随后的天翻地覆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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