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作人-李占洋 | 金条与老艾:折腾越大越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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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府永藏 李占洋

天是铅色的,很冷,风也很大,我站在老艾家光秃秃的院子里等他回来。春节以后我还没见过他,现在他太忙了,见面也是匆匆打声招呼,说不上几句话匆匆而散,然后一大堆前呼后拥围着他,腾驾雾般,飘走了。但他飘得越高,我总觉得会摔得越惨,因为他太重了,一个两百多斤的大胖子。

我点着一根烟,环视着空空荡荡的大院子,一点生气也没有。可这个院子在夏天时却很漂亮,对面展厅的墙上爬满壁虎,那绿色丰肥的叶子像一颗颗金元宝整齐地排列在巨大的墙面上,客厅窗前一棵大柳树,清风吹过,柳丝轻摆,晃动着巨大的身躯,柳树旁是一片竹林,郁郁葱葱。路请说,每年都要砍掉四分之三的竹子,可第二年又茂盛如初。院子的那片大草坪,跟绿地毯似的,一群猫啊狗啊在地毯上玩耍,老艾家是猫狗的乐园,整个大院子,生机盎然。夏夜里凉快极了,那时我们经常和未未晚饭后坐在院子里聊天,我们喜欢听他说话,他温和且充满智慧,像一位智者,话里充满了玄机,他的话语常使我开悟一些道理,他的棒喝常使我在执迷中猛醒,他和他的院子像一座圣山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们。可现在他的院子,真是和夏天截然不同,差不多是一年中最难看的时候,既没有冬日白雪的冷峻,也没有夏天清新的戎装,枯草,干枝,冷风,落叶,使站一会就会两脚发麻,浑身冰冷,忍不住流鼻涕。

这时,靠近甬道的办公室里走出一个矮个子的韩国艺术家,他是老艾的门客,德国籍。他见了我笑了笑,递过一根烟,他是从里面出来抽烟的。我接了烟,点燃,猛吸两口,向他笑了笑,因为他不懂中文,我们没法交流。吸完一根烟,他向我摆摆手,又进去了。我接着在院子里转悠。心想老艾什么时候才回来呢?但不管什么时间回,也要等,今天我一定跟老艾把拉里的事儿确定下来,不能再拖了。我一边琢磨着一边掏出烟,抽出一根重新点燃,仰脸望着空中飞机划过留下的两条长雾,长雾弥散在空中,慢慢、慢慢地也融成了灰色的天。我愣愣地盯着天,寻思着一会老艾回来该怎样跟他说呢,你和他说话,说不上三句正经事儿他就烦了,像一台超级慢的386电脑,点两下就死机。可别看这样,大事上他一点都不马虎,艾未未那双眼睛太精独了,心无杂念都会被他盯得无地自容,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何况准备不充分,语无伦次,那就更惨了。最近一段时间,我总是心慌意乱,总不爱在我工作室呆着,看到偌大的工作室到处是败落之气,心里无比难受。不知道为什么,自08年来北京我就没消停过,各种倒霉事儿接踵而来,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各种事情的冲击使我日渐消沉,来北京开销大,越来越有点折腾不起了。这不,幸好给老艾干了个一劳永逸的大活,十二生肖。不是干老艾的活,我在北京是挺不到现在的。

生要面临很多面墙,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墙,跟画廊合作不顺利一直是我近期比较纠结的事情。但给老艾干活也是不好干的,他比兔子还精,眼睛绝不揉沙子。我给他干活儿,活儿上不用说了,百般挑剔,就是这么忠心耿耿,他都要怀疑,像一把锥子时不时刺你一下。年前拉里的款刚到了不久,我立刻把大部分钱都换了黄金,用于十二生肖的鎏金。一次吃饭时,他突然问我,“你家最近有没有什么多了些金链子,金首饰什么的?”

我吓得一激灵,立刻说:“没有,绝对没有,要不然那些金子放你家?放你家比较好,你家安全。”

“很好,我最喜欢金子。”他狡黠地一笑。

回到工作室,我立马通知金海投资有限公司的小张说我要取金条,他问取多少,我说全取,他说全取有些麻烦,得和领导汇报一下,另外要在公司开很多单据证明,然后在西客站的建设银行金库里取。我说你要尽快给我消息。第二天晚上他打电话,叫我第二天一早去他单位。

第二天一早,张磊开车我们走北四环,在鸟巢侧面那条路口右拐往东开,第二个红绿灯再右拐,走不远便看到炎黄美术馆了,在炎黄美术馆斜对面一座写字楼里,就是金海投资公司。停了车,我们走后门进了电梯,上了11楼,楼梯右侧走到尽头就是金海有限投资公司。这家公司是阿昌给我们介绍的,当时他做的作品铸金肋骨就是用的这家公司出售的金子,金子质量信誉都还可以,我们做鎏金生肖一直用的这家公司。推开一扇大玻璃门便是一个长长的过道,过道的左面是《小马奔腾》影视公司,据说这个公司挺有名,拍过《新三国》、《我的兄弟叫顺溜》等大型连续剧,过道的墙壁上挂着两张巨大的电影海报,过道的右面就是金海投资交易所。我们进了交易所,小张热情地把我们让到经理室,倒上茶,寒暄几句然后出去了。这间办公室使窒息,封闭的窗子,屋里温度很高,空调释放的暖气温暖得使要睡觉。红漆的大办公桌甑明亮,桌右上角摆一个直筒玻璃瓶,玻璃瓶里插着百节竹,虽然时值冬日,但百节竹长得绿葱葱的。从屋里看外面,阳光明媚,很容易给造成阳光天里很暖和的假象,阳光是有欺骗性的,实际上外面的世界很冷、很冷。我闲翻一会报纸,时间不大小张手拿一大堆单据,走进来。单据有过去一段时间我买黄金每笔的交易日期,每次交易几根,每根多少钱等记录,每笔每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他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扇面排开,让我过目,最后让我在不同的纸页上签字,我签了很久才签完,活动活动发酸的手腕儿,喝了一大口茶,然后他带我们到西客站建设银行地下金库。

一出门口就堵车,车是走走停停,我借机睡了一觉儿,醒来时发现还在北四环上,刚过中关村。心里暗骂,北京这鬼地方真不能出门,可取这么多黄金自己必须亲自出马,不得不出门。我就是一个特不爱出门的北京出门就堵车,我又不认路,就更不爱出门了,可老不出门这个世界就把你给遗忘了,变得跟你越来越没关系,想起来北京也快三年了,可北京哪儿是哪儿,我连门都摸不到。唉,弱点啊,想吃透北京,先得从喜欢出门开始。想到这里,心情似乎也没那么烦躁。点上一根烟,望着窗外,静静地看着时光从指缝中划过,那烟雾的形状形成不同形体的影子,一丝一丝的白线交错在一起,又瞬间分开,变幻不定。不知不觉,车子进了西客站,我们开进了西客站旁边的建设银行地下车库。停了车坐电梯到了九楼,小张让我们在九楼的一间办公室里等着。

无聊地抓起桌上的一本杂志看着,杂志内封的金正恩大头像立刻吸引了我,这小子方头大脸,双下颚,一脸福相。二十几岁的眼神里却透着成熟男子的锐利,沉稳,自信,不愧为一代君王。我仔细阅读内容,它是关于朝鲜内阁、政局的介绍,专家分析,金正日近日身体极其不好,可能要把大权交给他二十五岁的三子金正恩。但为了保证政权交接的顺利,他们提拔了一些军界要员,特别是金正恩的姑父和姑姑在朝鲜民军中大权在握,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文中还提到美国对朝鲜政局的担心,奥巴马自本月初的讲话……我刚看到这里,小张喊我,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小张介绍了说他就是管金库的老王。我们寒暄一下,跟着他们又坐电梯回到了建设银行的地下车库。老王叫开了一扇大铁门,我们一进去,大铁门立刻关上。见里面有两个背着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钢盔的武装员把守着另外一扇铁门。

老王跟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进去,叫我们在外面等着,大概十分钟左右,他提着一个纸袋子出来了。纸袋子似乎很重,他双手抱住,生怕有什么东西露下去似的,然后把纸袋子放在一个大玻璃桌上,掏出了一板一板的金条。艾未未就是把这些黄金鎏在他的作品上。过去只有皇帝才能做出这样财大气粗的壮举,今天在他来讲都不是回事儿,轻而易举就实现了,可能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回事儿。看到这么多沉甸甸的黄金就要被化成金水,我不禁暗叹,多可惜呀,这要送到首饰行可以打多少首饰啊。

金条是拿塑料袋封好的。五个一排,五排一板,四四方方的,9600克(96根金条)。老王撕开口袋一角拿出一根金条,让我过目,我接过来手一沉,这玩意儿可真重啊。我仔细观看,在这块还没有橡皮擦大的金条背后,贴一块小纸条,纸条上详细记录了本块金条的重量,纯度,黄金的名称等信息。等我看后他又重新放回原位,他问我还看不?我说不用了。他便又把塑料袋封好的黄金重新放回纸口袋,郑重地交给我。我扫视了一眼武警,生怕他们不让我带走。心想,这场面有点像贩毒交换毒品。我们一迈出大铁门,大铁门便“咣铛”一声关上了,关得严丝合缝,严得像一面墙。

回来时还是堵车,我不时担心会突然窜出犯罪分子黄金,于是就把金袋子抱得死死的,做出一副与黄金共存亡的姿态。车开了很久,终于到了老艾家,他不在,只有交给小烨,千叮咛,万嘱咐,等老艾回来一定要交给他。金子放在老艾家了,铜活儿也安排铜厂开始做了,我应该安心了吧,可拉里前段来信又说要加铸两套大的和两套小的,拉里是个美国画商,能很大,是他投资做大、小两个版本的十二生肖的。这事儿我得和老艾确定,加铸对我是好事,这么缺钱的时候,多挣点钱不好吗?但我希望一刀切,时间快点结束,你别今年两套,明年两套,后年两套的,活活把都要拖垮。可老艾就是不答应拉里一次做很多,就是一点点的,零揪。

给老艾做事,千万要小心,你什么样的,什么状况,不用问,他搭一眼就明白了,绝对瞒不了他。他甚至很在乎的状态,像我现在这个状态,萎靡不振的,非常不好。他就会怀疑你是否能胜任他交给你的事儿,或你是否怀有更多的目的在跟他说事儿,他是很看中做事儿目的单不单纯。想到这里我越发忐忑没底。这可不行,绝对不行!不能让他看出我很想干这个活儿,不能虚。我虚什么呢?本来嘛,加铸两套也不是我的主意,是拉里要的,拉里要做这事儿又不是为了我好,我多挣那一点儿只是顺便的事儿。这么一想,我顿时觉得腰板挺直了许多,我情不自禁地理了理衣服,挺了挺腰板,伸了伸脖子,顺便伸个懒腰。操,这天儿可真冷。

正在这时突然大门一开,艾未未领着一大帮回来了。感觉一大团黑气滚滚而来,其中有提着录像机,边走边录,也有拿着录音笔紧跟着艾未未边走边问,随后的几个有一个我认识,是律师夏雨,我们一起去过成都的。其他我都不认识,其中还有两个外国人。老艾走得很快,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边走边回头跟一个穿深色风衣的说:“这太不靠谱了吧,说拆就拆,连个招呼也不打,一夜之间就平了……黑社会呀!”那紧走几步,跟他说些什么,我大概知道这可能也是律师。这时老艾急匆匆从我身边经过,见到我说:“占洋好,好久不见。”我们简单地握了个手,他说先进去跟他们讨论一下事情,让我等会儿,便和那群进了他锅炉房一样的会客厅。

我依然站在他的大院子里,抽着烟。老艾总是这样,黑旋风一样,走到哪里,总是跟着一大群。他如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有着铁性特质的金属。我跟他接触算不少了,几乎每次来找他都是一大群跟他在一起,07年做“童话”时家里来客就络绎不绝,他把1000多个社会各界等带到德国,居然没一个不回来。08年杨佳案、汶川大地震,他家里的客更是川流不息了。他经常处在风口浪尖上,顶着狂风迎着巨浪,独享他英雄的快感。他像一个君王,引领着被他吸引的铁物质,向一扇虚无的大门猛撞。这扇大门是看不见的,但它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也许我们的境界处境都不相同,我根本感觉不到我们的社会在民主、政治方面有多么的压抑。我生活学校这座象牙之塔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我们衣食无忧,也觉得天下也衣食无忧;我没有革命的理想,没有拯救中国的宏图大志,可老艾,是完全不同的,他从基因里就长着反骨,他说共产党不民主,说我们社会没有法制。对杨佳案,比对他儿子都上心,冒着挨打被抓的危险,一次又一次地去上海,调查、出庭,质问有关法院部门。而这种危险在汶川地震后他调查实际死亡数时,应验了。他当时到成都进步作家谭作出庭辩护,他去成都的当天晚上就被当地警察给揍了。当时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实际却打成内伤,造成脑颅出血。幸好在德国展览时候发现早了,及时手术,不然脑积血非傻了不可。

回来时他又组织大队马起诉成都金牛派出所。当时是我接待的,因为我在成都等他来验收大生肖。那时刚做完第一个样品,第一个样品很关键,如果得到他和拉里的认可,那以后就好办了。他是很难侍候的,要达到他满意太不容易了,他是极端的完美主义者,蛛丝马迹的细节缺失都会使他暴跳如雷。当然他也一诺千金,听似一句玩笑的话在不久的将来,他都会让它得以实现。那时我在铜厂熬更守夜了好几天,生怕这个样品出问题,我和铜厂厂长反复验证这件作品没问题了,才给老艾打电话确认来成都时间,他说得很简单,叫我准备三辆车子,一辆面包,两辆轿车。验收样品要这么多吗?我当时在想,太夸张了吧。我更显紧张,但按照他的要求,安排了一切。

在飞机场等了很久,见他在一大队马的簇拥下款款而出。那阵势俨然国家领导出访。他的前前后后不时有小跑着录像。拉里也来了,他看到我很高兴。并给我看一张纽约中央公园的平面图,示意将来这套大生肖完成后要在这里展览。

见到小烨才知道老艾此次来的主要目的是状告成都金牛区派出所打他。到派出所去状告派出所,在我看来还是第一次。老艾见了我很高兴,似乎对我的安排还满意,招呼着队伍里的各种给我介绍。我们上了车先去铜厂看作品。铜厂厂长老刘见这么多来,还有很多老外,也显得紧张。老艾亲切地跟老刘握手,看上去他对样品还算满意,还握着大生肖“狗首”的柱形底座转了三圈,他一个两百多斤的大胖子在一根支撑狗首的细柱上使劲摇晃,居然只有轻微的晃动。他满意地说:“嗯,结构没问题。”

他总是不按常规出牌,我们以为他肯定会提造型颜色等方面的问题,因为我制作泥胎时他差点儿把我折磨疯了,每次都是一大堆不满意。可是他这次却只看结不结实。

在铜厂没呆多久就到我们安排的旅店下榻。他回头问我,“这个旅店靠谱吗?别像上次来住的那个小旅店,跟黑店似的,丫不揍你才怪。”我赶紧说: “未未放心,不是黑店,五星的。”安顿下来以后大队马到“老妈蹄花”吃饭。他去年刚拍的纪录片就叫“老妈蹄花”,就是以这个饭店名命名的。

一年没来了,他像久违了的老友一样和老板握手,周围立刻围拢大批群众,像看国宝似的把他围到中央,水泄不通。有些找他签字,有些找他合影。有些不明真相的群众远远地站着看,一个不足四五十平方的小店立刻挤满了。屋里没法呆了,老板建议在门口的空地上摆一排桌子,老艾立刻同意了。这下好了,立刻造成交通堵塞。门口的马路不时传来汽车的鸣叫声。连马路对面也不时地有照相机的闪光在闪。街的两头布满便衣,远远地录着像。大家唧唧喳喳,热闹非凡。老艾似乎也很兴奋,向观众们挥手。我从来没觉得老艾有如此伟大,今天算见识了,毛主席视察红光公社也就不过如此吧。老艾和客们坐定,老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大碗大碗的猪蹄花上满整排桌子,大家风卷残,一会便杯盘罗烈,满桌狼藉。可一眨眼功夫,老板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白得跟女人大屁股一样的老妈蹄花上满整排桌子。就在这时,一辆摩托警车停在餐桌前面。两个交通警察走过来说,说不要在这吃饭了,造成交通堵塞谁来负责。他喊了半天没理他,便走到艾未未身旁,对他说:“请你们换个地方嘛?车都开不动了。”老艾稀里哗啦地吃着猪蹄花,听他絮叨,最后从嘴里吐出块骨头,抹了下嘴,转过脸来说:“你让我搬哪去?我们是来吃饭的,

屋里没位置,老板给我安排在这儿,难道在这吃饭也违法吗?”

交警:“不是,老师,你这种吃法已经影响到交通了……”

老艾:“那是你们的事儿,你们要维持交通啊。”

警察也没有办法说服他,显得很尴尬,老艾立刻换出他弥勒佛样似的笑脸说:“马上,马上我们就吃完,哈,你们先回去吧。”警察无奈,摇摇头骑摩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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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情,暴力不算什么,

这只不过是件艺术作品,

我们生活里不是天天都充满了这些吗?

社会现实他们看不到吗?

——李占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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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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